何來有我系列之一
愛 的 足 跡 　 定慧
　　記得有位同修曾問道：「為甚麼世人都有欲望？」

　　我反問：「為甚麼到餐廳的人都感到餓？」

　　我們和到餐廳的人一樣，來到這世間都是為了追逐滿足某些欲望。

　　佛陀將這種心理現象稱為「渴愛」，無論我們為「渴愛」套上甚麼名牌，實相是人到了這世間都不由自主的盲目在追逐「渴愛」，人好像欠了債般，永不能靜下來，總要為自己找些點子，為人生找些意義，讓本來已經短得可憐的日子變得更短，而往往在追逐間忘了自己要追逐的是甚麼。

　　「渴愛」流到了感官，變成了「欲愛」，人都追求各種感官帶來的樂受。「渴愛」到了心裏，變成了更抽象的「有愛」和「無有愛」。

　　「有愛」孕育出人類一種非常特別的感情──愛情。古往今來，無數的文學作品，各種的藝術，無不熱烈地歌頌著愛情，甚至有人認為，藝術家沒有經歷過強烈的愛情，根本沒有創造的原動力。希臘神話中也說，創世之初，世界本來都是灰色的，後來「愛」來到了，世界才充滿色彩。

　　人都希望被愛或去愛的感覺，有人在付出中得到享受，有人在接受中得到；特別在這個人情涼薄的世界，只要感受到愛，生命就好像有了重心，整個人像活了過來，世界再度充滿色彩，這種存在的重心就是「有愛」；沒有愛的人好像被棄置的舊傢具，剩下一副空殼，任由自己在灰色的時光中浪擲生命，在人群中孤獨地等待那最後的一刻。

　　愛情中其中一最為人歌頌的，恐怕非「一見鍾情」莫屬。辛棄疾的《青玉案》敘述了一段才子的驚艷故事：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佳人的盈盈笑語，幽幽體香，美麗的樣貌，驚心奪魄，吸引著才子在人群尋尋覓覓，但又求之不得，終於在緣份的牽引下，又再度相逢，驚艷的一刻，讓人忘記了自己的存在，內心充滿佳人的倩影，眼之所見，無不是佳人的盈盈笑語，心之所繫，當然是那「蛾兒雪柳」般的美妙體態了。然而，真正使人嚮往的，更是那在千萬人群中，有緣人後再相逢的喜悅，恍如一對千百世戀人，再次隔世相逢，縱然只有一刻，卻能勾起藏在心底深處的無盡情愛。

　　讓我們來看看另外一種同樣感人愛情：愛別離。蘇軾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崗。

　　時隔十年，蘇軾對亡妻念念不忘，即使在夢中，仍然訴說著無盡淒酸，流遍千行情淚，心中仍流動對妻子的愛，歷經生死相隔，相逢的戀人，心內翻起無盡的情感，難以言說，也只能相顧無言了，箇中辛酸，實在不足為外人所道。

　　人人都追求樂受，厭惡苦受，為甚麼在愛別離苦中，豁達如蘇軾也會自討苦吃呢？為甚麼在愛中，有人寧可挫骨揚灰，也不願放下心中所愛？

　　這樣美麗的愛情，基礎是甚麼呢？是怎樣產生的呢？如果大家在現場，問我們的才子，他也可能不知其所以然。為了找尋答案，我們將沿著愛的足跡，希望找到解答。首先，讓我們來細細分析才子的驚艷。他看到佳人時，喜歡的是甚麼呢？是眼？耳？眉毛？體態？幽香？聲音？還是所有的一切合起來？是甚麼推動「眾裏尋他千百度」呢？如果看深些，其實是內心的和佳人相逢的驚艷感覺，震撼著他，讓他的各種感官，都不由自主地受到牽引，即使眼不見佳人，心仍會飄起無數的倩影；其實這一切都由心裏的那感覺引發，而和佳人相逢就是引發的這一切的；但為何和千百人相遇都沒有感覺，單單和她才有呢？這是因為藏在行蘊中的業力在產生作用，在大約心臟的位置掀起非常強烈的感受，所以遇到喜愛的人都會有心如鹿撞的感覺；如果他們兩人是很有緣的一對，不論是善緣還是惡緣，佳人也會有類似的感覺，在業力的牽引下，兩人更會發現冥冥中自有天意，有很多機會相處，很容易便開展一段美麗的愛情，其間的過程也就是在追逐這種感覺，而整個過程都是心在作用。

　　再把這感覺看清點，我們就會發現這感覺的生起是不可以控制的，是由外境加上藏在心內的業所引發的，是不請自來的，這種感覺不論是樂受還是苦受，都令人非常著迷，不自覺地不停地去追求，其實這種感覺的源頭就是無明，也就是「自我」，才子表面上追求的是佳人，骨子裏求的就是這種存在的感覺，也就是「自我」追求「有愛」，才子愛的實際是自己的存在。

　　佛陀將這種渴求稱為「有愛」，也就是追求自我的感覺，所以愛情也是以自我為中心的行為，也是自私的。在愛情中，假如雙方因事有不和而導致自尊受損，會非常痛苦。例如，其中一方移情別戀，剩下一方「自我」必然感覺非常失落；如果愛是無私，那麼當愛人找到更值得愛的，我們不正正應該為他感到高興嗎？可是事實上我們又感到非常的痛苦，這是因為愛是自私的，是自我在「有愛」的推動下產生執著。

　　「有愛」必然會導致三種苦。和所有的感覺一樣，愛都是由外境，加上業力和執取產生的，無論怎樣強烈，當「緣」逐漸退失，愛就會慢慢地，在不知不覺間、莫明其妙地消失，怎樣抓也抓不住，來的時候沒有影?，走的時候，也同樣的無聲無息。可以說來得奇怪，走得突然；如果兩人間不能發展出新的感情，相處就會出現很大的困難，佛陀稱之為「壞苦」和「行苦」，一旦消逝，很多的苦受就會生起，這就是「苦苦」了；然而，只要我們還未解脫，愛的種子就不會完全的消失，而會深藏在行蘊中，跟隨我們在輪迴中流浪，在因緣際會的時候，再度幻化成為愛情，而我們又會在不同舞台上，代入不同的角色，再度忘情戲中。

　　輪迴之可怖和不值得留戀，在於因緣的不確定性。即使兩人一起發心，要生生世世一起，但這只是因而已，還需要緣(外在條件)才可以圓滿，而緣就充滿了不確定性，所以，兩人不一定可以生活在一起，而在一起的也不一定是善緣。小說《五智喇嘛》說了一個有關愛情的因果故事，主角彌伴和他十八世前的妻子在今生經歷了一段深刻的愛情。在小說中，彌伴向神?的老僧請教今生是否能和愛人一起，老僧回答：『很長很長的時期以來，為了好也好，為了壞也好，你們的路是錯著的。你們在前生幾度都是同路人。分離了，重新又相會。這一次她又在你的路上。可是同路人不一定常在一起的。一個徘徊一下，走進岔路，或在路旁逆旅延遲一下，或者疲乏了，坐在樹下歇一歇，那個一直趕路，就將另一個趕過去了……』(第216頁)。

　　人在無數生的輪迴中反覆投身於各種關係，歷經各種刻骨銘心的感情，在求不得苦、怨憎會和愛別離之間飄蕩，推動他的是過去無數生累積的存在衝動──「有愛」；智者觀察生死，沿著愛的足跡，在起點發現人們追求的原來是「自我」，一切的情愛，根源都是「自我」。智者觀察到「無明」在適當的緣份下，引發業果，和外境相觸，引發感受，激起渴愛，滋生情感，但情感就卻會在不知不覺間消逝，引起苦。我們順觀「自我」、「無明」怎樣導致各種心理現象的生起，稱為「順觀緣起」，在《何來有我》中，法師更作出了很詳細的指導，教我們怎樣去滅除自我，看破有愛的幻象。這條愛的足跡就是「無明」、「行」、「識」、「名色」、「六入」、「觸」、「受」、「愛」、「取」、「有」、「生」和「老死」。所以不論心中所懷的愛是苦是樂，其實都來自同一根源：「無明」，也就是自我。原來蘇軾和所有人一樣，也愛自己，也在追憶亡妻的痛苦中，去感受自我的存在，滿足有愛，從而去經驗樂受，這種甜中帶苦，苦中有甜的愛情，古往今來激發了無數的藝術創作靈感。

　　佛陀在證悟前曾以宿命通觀察自己輪迴中生生死死，找到了這一切苦的源頭：「自我」，並決意放下他，他說：『造屋者，我看到你了。你將無法再造屋。你的柱子都斷了，你的棟梁都毀了。我心已證得無為，已滅盡渴愛。』造屋者就是「自我」，造屋就是由有愛生起的執取，造屋者不能再造新屋，代表「有愛」已被清淨，愛的足跡也從此中斷。

※《哪個是我的自我？》一系列文章已結集成書，命名為《何來有我》，由聞思修佛法中心出版。書中有很多有助修行的概念和方法，本欄將再加以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