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袓母在慢慢地死去。
九十八歲的她已瘦得皮包骨，
因急性肺炎入院的她費力地呼吸著最高濃度的氧氣。
握著她的手，心中一遍又一遍地祝願她，
願她能早日脫離這苦痛。
奶奶，放手吧，
拋下這衰老不堪的肉身吧，
它只帶給你痛苦！
拋下你這些兒孫吧，
他們都有自己的生活！
在你晚年最需要人關心陪伴的歲月裏，
他們只能偶然地來老人院探望你一次，
儘管你一遍一遍白天黑夜地叫著他們的名字，
叫著院裏亞姐的名字，
卻沒有誰能給予你所需要的關愛……
奶奶，放棄這軀殼吧，
你將身輕如燕，飛去一處光明溫暖的地方，
你將會回復到你做女孩子時的自由快樂，
愛你的母親及姐妹會開心地迎接你。
放下這裏的一切吧，
奶奶！這裏只有苦痛。
握著她的手，
我的心一直地這樣祝願。
希望她的心可以明白我的心……
看著她伸著脖子辛苦地呼吸著的樣子，
突然知道了她是不想走的。
我看作是苦的事，
在她看來或許是值得的。
或者，我不應用自己的標準來祝願他人。
最好的還是用自己慣用的慈心禪的祝願：
願你快樂
願你健康
願你祥和自在
願你得以解脫
【二】
爸爸來了，
他站在床前用力地?著她的手，
希望他的老母親有一些反應。
但是，她沒有。
他不時地用手撫摸著她瘦削的額頭，
眼淚慢慢地流下來，
浸濕了口罩。
我站在床尾看著這一切，
心裏有衝動去摟抱安慰父親，
但身體卻沒有動。
心又變冷了，像一個遙遠的旁觀者。
一個怨恨的念頭轉了出來──
她在老人院，
清醒的時候，
總不會去探望她，
現在要死了才來。
身體還是站在很遠的地方，
心又說：“應該給他一個哀傷的空間。”
一念接一念，心不停地在說話，
既冷靜又抽離。
另一個不安樂的感覺又再升起──
對苦痛中的朋友或陌生人，
有時都能伸出援手的我，
為什麼對父親這樣硬心腸呢？
我的心不也在疼嗎？
我慢慢地，艱難地走近他。
站在他身後，
看著自己的心，
它猶豫，它害怕。
與父親的距離這麼近，但又那麼遠。
手臂，是這麼沉重，
竟不知應該放在哪裡。
看著自己想提起手臂的意念，
看著慢慢提升起的手臂，
輕輕地搭放在爸爸的背上。
我感到了他身體輕微的顫抖，
心也在這一刻被劇烈的悲傷佔據了，
眼淚流了下來，
浸濕了口罩。
這時候，
奶奶的身體忽然抽搐了幾下，
爸爸慌亂地嘗試去撫平她彎著的腿，
我也用另一隻手輕撫著奶奶的腿。
心中的悲傷、恐懼、不捨、內疚，
關愛、體貼、接受、諒解的感受竟分不出是來自誰。
回家的路上，
爸爸還是不停地在流淚，
雖然他手中的紙巾已濕成一小團，
但還是拒絕了我遞上的新紙巾。
心又開始抽離了。
下小巴時，
我卻第一個跳下車，
小心地攙扶他。
大概有二十多年沒有挽著他走路了。
此刻，他的臂彎竟是這麼溫暖而沉重。
【三】
電話裏護士結巴地說奶奶的心跳開始減慢了，
來到醫院迎接我的卻是一張平靜而慬慎的面容，
她告訴我──
奶奶已斷氣了。
打開粉紅色的掛簾，
看見奶奶蒼白的臉，張著嘴，
伸直著脖子的樣子──
像昨天見到的一樣，
只是沒有了艱辛的呼吸。
我第一個衝動就是去撫摸她的面龐，
她的面龐如往常般的溫暖、柔軟。
劇烈的悲傷是這麼快的生起，
眼淚像斷了線般地流下來，
憐惜地撫摸著她的頭，她的肩，她的手臂，
奶奶，你可受罪了嗎？你害怕嗎？
輕輕地握著她那腫脹的手，
閉上眼睛，與她共度每一刻。
心、身在悲慟裏不知呆了多久，
眼淚不停地流著，頭在發熱，在脹痛。
當情緒平伏下來時，
試著專注地做慈心禪──
祝願奶奶遠離貪或嗔的慾望，
祝願奶奶遠離苦道
可以與她的天主同住天堂，
免除人世間的苦。
緊握著她的手，
意識到生命的?跡在她身上迅速地流失著，
我希望可以留住這柔軟，這溫暖。
悲傷及恐懼之情又湧了上來，
清晰地看到自己對她的不捨，
對她的生命的執著。
可笑我之前還叮咐爸爸，
在她臨終時不要因自己的哀傷而亂了奶奶的心識。
此時我卻握緊她的手，
情緒像潮水般的湧上來，
只能看著它，卻不能改變它。
心，一有空間就為她祝福，
為她做迴向，
或用“自他相換”的方法減少她的痛苦。
用心感受著，探索著此刻的她，
用心跟她說話。
腿站累了，
腳下感到一陣陣的酸麻，
病房間裏亞婆們的對話夾雜著電視聲，
一陣陣的傳到耳邊……
奶奶，做個快樂的天使吧！
你生前是這樣的愛幫人，
做了天使也可以看顧這娑婆世間的人。
不知站了多久，
再去觸摸她的面龐時，
它已開始冷了。
驚慌，恐懼又生起，
眼淚又不停地流了下來，
雙手盡量覆蓋著她的手及手腕，
依戀，不捨，不捨，不捨……
奶奶，我是這樣的自私，
總是在忙自己的事，
你在的時候這樣用心地關愛你的時候不多，
到你走了，才……
浮上小時候病了難受時不停的喊著“奶奶”的一幕，
及祖孫倆躺在一起伸直手臂比較有何相似之處。
又記起去年傷心時去老人院探望她，
伏在她輪椅上盡情哭泣，
雖然她當時已不認得我，
她不知怎樣來安慰我的神情，
卻用既無助又憐惜的手
撫著我的頭。
爸爸來了，
其他的家人來了，
牧師來了又走了，
我們要走了。
離開你是這麼的不捨，
我多麼希望能分擔你這一程的苦樂，
無論你轉生在何方：
願你快樂
願你遠離心身的苦痛
願你祥和自在
願你能早日得到真正的解脫
還有，感謝你曾經是這樣的一個人，
感謝你做我的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