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 痛 思清 |
| 《雜阿含470經》裏說：
「佛告諸比丘。愚癡無聞凡夫身觸生諸受。苦痛逼迫。乃至奪命。憂愁啼哭。稱怨號呼。佛告諸比丘。諦聽。善思。當為汝說。諸比丘。愚癡無聞凡夫身觸生諸受。增諸苦痛。乃至奪命。愁憂稱怨。啼哭號呼。心生狂亂。當於爾時。增長二受。若身受．若心受。譬如士夫身被雙毒箭。極生苦痛。愚癡無聞凡夫亦復如是。增長二受。身受．心受。極生苦痛。」 如果，你有過病痛，或禪坐過一段較長的時間，都會體驗到身體疼痛的感覺。而當我們身體感到不適時，你是否留意到疼痛就像佛陀所說的那樣，它如兩支毒箭，一支來自身體上的感受，另一支來自心理上的苦痛呢？在這裏，我想將自己禪修時所體驗及理解疼痛的本質，以及自己對疼痛看法的改變，與大家分享。 記得初習禪時的那幾年，每一坐只是半小時，然後就起身做步行禪。所以也沒有什麼身體痛楚的感受。直到二OO一年第一次參加Goenka 內觀禪修中心舉辦的十日內觀課程時，才第一次有了深刻的痛的經驗。 在十日禪的課程裏，每天都要打坐超過十小時，有時中間只有五分鐘的休息時間。雖然事先早有師姐的警告做好心理準備，但到其時卻是「準備」無效。開始時只是坐觸處的疼痛，之後兩天背部、腰部都感到疼痛。對於平時自己用慣了的蒲團是百般的不適。最辛苦的是每天有三次的「一小時精進修持」，在一小時內老師要求學生儘量靜止不動，做到不睜開眼，不鬆手，不放腿腳。這一個小時的後半部，對於很多人，包括我來說，真是度「分」如年。 有人或許會問，為什麼要忍痛呢？為什麼要這樣辛苦自己呢？不可以改換坐姿勢嗎？坐姿是當然可以改換的，但無論改換什麼姿勢，過了一陣子，也會疲憊及生起不快的感覺。如果當時隨心所欲的改換姿勢，身體就會不停的移動而無法靜心觀呼吸了。 好在這個禪修營是很注重發揮集體修行時的加持力。記得坐在前排的一位師姐，不只平時行住坐都持有很好的正念，禪坐時經常一坐四、五個小時不起座，連小參或聽開示時也在禪定裏。每當我疼得不得了睜開眼睛看見她的背影時，就像得到了無形的加持力，而繼續堅持下去。在這次禪修中，共修的大部分都是初次參加這個課程，就像坐在我旁邊的一位十幾歲的女孩子一樣，她恐怕生平沒有試過打坐，開始時不習慣，動得很厲害。感覺到她的焦慮，我只有更專心、更加沉靜地打坐，希望藉著自己及周圍人的正定而幫助她也定下來。果然過了幾天後，她開始靜下來，在最後的幾天裏，甚至感覺不到她的存在。 Goenka 的十日內觀課程分為兩部分，前三天是練習Anapana 呼吸法，跟著修習有系統地掃描全身的感受而修持「四念處」裏的「受念處」。這個方法強調修習時無論身體某個部位生起怎樣的感覺，無論是愉悅的，或是令人難以忍受的感受，都要如實觀之，而不生起貪愛或憎恨心。這就是所謂的「平等心」了。當十日課程完畢解除禁語時，前排的師姐被我們圍著追問她怎樣可以坐這麼久都一動不動時，她笑著答「平等心」。在以後的日子裏，當我遇到疼痛所得感受時，經常會提醒自己用平等心來看待這不快的感覺。靜觀其變，而不是希望它消失。另外，在掃描著全身的感受時，看著自己身體的感受在分分秒秒地變化著，甚至連劇烈的疼痛，竟然一眨眼間消失的無影無蹤。這也是我第一次從觀照自己身心的現象時而體驗到何謂「無常」。 接著的一年，家裏發生了很多事。其中有一位近親長了腦瘤，因為腫瘤長在敏感部位，不能動手術。因腫瘤過大，也不能做放射性治療。看著他一天一天生活在痛苦裏，在疼痛中等待死亡，心裏被這件事深深地震撼著。作為一個佛教徒，我知道人在死亡時的心理狀態是很重要的，但誰也不能擔保自己會有一個很平靜的死亡過程。就像我這位近親一樣，有很多人都會在病痛中死亡，如果是這樣的話，怎樣能令心不「愁憂稱怨。啼哭號呼。心生狂亂」而「增諸苦痛。乃至奪命」呢？帶著這樣的疑問，過了不久便去緬甸進行為期6個星期的禪修了。 初到緬甸時，種種的不適應不在話下，因為沒有帶備自己的蒲團，所以花了兩個星期的時間才能在「新環境」下坐一個小時不動。但是，在我所去的那間緬甸禪修中心的生活中，是沒有「坐椅子」的時候，除打坐外，吃飯是坐在一張鋪在地上的草蓆，沒有任何坐墊。聽開示及小參時也是如此。看到大部分的緬甸人打坐都是坐在草蓆上，心想，長痛不如短痛，能練出這個本事，以後去到哪裡打坐都不用麻煩了，席地而坐，聽開示時也不用「郁來郁去」了。因此便開始這種坐法。 有一天，我去找管事的尼師，托她幫我買一個可以報時的手錶。她進城去買，但空手而回。問道，為什麼需要此錶，沒有鬧鐘嗎？我解釋說，因為打坐時不想張開眼睛看時間，而又不想在禪堂裏用鬧鐘。她一聽面帶訝色地問道，你坐一個小時沒有問題吧？我說沒有。她說打坐是不應有時間限制的，只要我還能忍得住痛，我的「一小時」就沒有完結。這位尼師是一位瑞士人，十年前來此先準備修習三個月，誰知一呆就是十年，并學習緬甸語，為所有外國人當翻譯，大禪師給她的法號是聖者尼師（Daw Ariya Nani）， 我們對她很尊敬。聽了她的一番話，心裏也明白這是應做的，從此便開始了觀疼的里程。無獨有偶，在某天的開示裏，第一次聽到大禪師講，「疼痛是禪修者的朋友，它能幫助你到達涅槃」，當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時，覺得難以接受，但在往後的修行裏，卻越來越體會到它的真實性。 那次去緬甸禪修，是修習Mahasi 大師的方法。而Mahasi 大師的內觀法開始時是以觀腹部呼吸時的起伏為主，但當六根（眼、耳、口、鼻、身、舌、意）中升起任何強烈到可以奪取當時的觀念之心時，觀念之心就應關照這現象直至它消滅或減弱。所以當劇痛或任何強烈的感受升起時，都應如實的觀照。記得那時每一座的後半部以至結尾都是疼痛的時候，有時是觸點的痛楚，對於皮肉之苦，或腳骨筋所引起的苦楚還能比較耐心觀看，有時會痛到頭痛，面紅耳赤，汗流浹背，直至真的「難以忍受」為止。但是對於一些如尾椎骨或什麼的骨痛，則多加了一層心理的揣測，生怕身體坐出毛病來，而這種疑慮反而加重心理負擔而不能堅持下去。 對於身體上痛苦的感受，身及心的關係是通過一次病痛認識到了。在緬甸時，有一次病倒了，又發燒，又拉肚子，身體極之難受，差不多整晚都睡不著，心裏胡思亂想，生出極大的恐懼。當時很清楚地察覺到心裏幻想出來種種的後果是多麼的可怕，而心思如潮，一點也不受控，但反觀身體，它只是疼痛，熱，疲勞而無力，其「可怕」的程度遠遠不及心所製造出來的為大。等到病好了，回想起這件事，就明白絕望之境是心所造，而身體只是老老實實地生起不同的感覺而已。 經此一役，對疼痛的理解也不同了。觀疼時就是具體地觀照當時的感受。心裏生起的種種揣測就由它升起，由它滅去。對於痛的忍受力大大地增強了。由於正念及正定的增強，對於疼痛感受中的種種變化，例如感受的強弱變化、冷熱等，能觀察得比較細緻，因此也增加了「趣味性」，有時對身體感受的變化，及自己的心理反應感到很是奇妙。當觀照心抽離而能客觀地看清楚身心的反應時，心理上的痛苦沒有了。正如佛陀所說的那樣，當心理上的毒箭不起作用時，疼痛的程度就相對減輕了。 過了不久，甚至體會到「痛」的好處。例如，它能趕走昏沉，增加六波羅蜜(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智慧)裏的忍耐力，正念、正定及平等心。 最近一次在緬甸的禪修，初去的時候，又要一段較長的適應時間。禪師要求身體一點不動，就連身體上任何動作都和換姿勢一樣，應儘量避免。這一次，發現了自己的忍耐力比較弱，身體很容易前傾或向後擺而使受重點改變因而減低疼痛。也試過用較厚一些的墊子，希望可以坐久一點而快些增強定力。但是禪師說，你現在的定力還不夠，無論坐多厚的墊子都會疼。果然，隨著定力的增加，對疼的感覺也越來越能「處之泰然」。禪師又要求我「能坐多久，就坐多久」，這樣就開始了觀疼的里程。 對於一個修行「四念處」的人來說，當正念、正定、正力都發展到一定的強度時，對於瞬息萬變的身體現象會觀察得越來越清楚。對於六識生起的現象會越來越敏銳。例如，身體上平時不會覺察到的感受，此時不只能清楚地察覺到它的生起、變化和消失，甚至其強度，其長度也會很清楚地觀看到。當一個禪修者經過一段長時間的觀照自己的身心的一切現象，看到它們不停地生起、消滅，就會明白三法印中的無常，而一切的「現象」在瞬息間就消失，實在是沒有什麼稱之為「自我」的東西可以把握及操控任何的現象。因而，也明白一切不過是心對於六識生起的條件反應，而且並沒有一個特定的「自我」存在。心對同樣的感受，例如疼每一刻的反應也是不一樣的，因為這無常的變化，因為這無我，無從控制的一切，而令觀照者生起對這一切現象的不滿意、不快或痛苦。就拿觀疼來說，當正念發展得較好時，身體上每一刻不同的感受會生起而「佔據」了觀照之心。例如：這一刻可能是腿上針刺般的疼痛，下刻臉上的痕的感覺可能被感覺到，再下一刻外面鳥叫的聲音傳到耳朵裏，腦海裏浮現了想知道這是什麼鳥叫的這麼好聽。再下一刻疼痛的感覺又再生起，疼痛的感覺可能在轉移。心裏可能生起希望這感覺消失的願望。身體上感到有一陣風吹過來，又回到疼痛的感覺…… 這一系列的覺知，感受，思想可能僅在幾秒內發生，但是因為心沒有攀緣疼的感受而迷失在思想裏，它只是如實地觀照身心上當下產生的現象。因此，可以看到疼痛的感受實相並不是持久不變，也不是一定會變得越來越嚴重。甚至有時疼痛的感覺，就像身體任何其他的感覺一樣。心，一點也沒有感到苦受，只是平靜地看著它，像是關照著別人的感受一樣。 當然，要保持穩固的正念，正定需要一段長時間的練習及毅力。當心力不繼時，很容易被五蓋（貪、嗔、昏沉、掉舉、疑惑）所侵擾。例如有一次在觀疼時，發現疼點並不是一二處，而是整個下身坐觸處都開始疼痛，心裏著了慌。因為覺得並不能專注地觀照「最疼」的地方，只覺得疼痛的面積很大，觀不到細緻的感受，便試著觀看整個腿部，但也沒有辦法忍受疼痛的感覺。小參時同禪師報告後，禪師說當痛變得無法忍受時，可以把注意力移到腹部起伏或其他目標，過一會再回到疼點。過了一段日子，五力又增強了，記得有一天這種多處疼痛一起生起來，當時很平靜地觀照著一處的疼生起、流動、滅去，代之而起的是另一處的疼痛，覺知心會在這感受中，像水在河流裏流動，又自然地從這條河跳到那一條河而隨之變化而流轉。觀照之心，亦被這強烈感受之流深深地吸引著，六識中其他的現象並不能奪其注意力。由此，也知道了觀疼它是可以增強定力。因其強度大，注意力不輕易走失。 每一次戰勝了怕疼的心，或帶著平等心地觀照疼痛一段長時間，信心會大大增強，五力（信力、精進力、念力、定力、慧力）之中正念、正定、正精進均會有效地增強，從而正信及智慧也會相應產生。經過自己的親身體驗，早已確信疼痛真的是禪修者之友。 在Vipassana 禪修法中，有很多人也藉著觀疼或身體上不愉悅的感受除五蓋，淨化心思。例如，孫倫（Sunlun）大師的法門，主要也是藉著觀照身體種種的感受而印證三法印及四聖諦的。另外，在「當代南傳佛教大師」( LIVING BUDDHIST MASTERS) 一書中提到阿姜朱連（Achaan Jumnien）大師會教導一些心力極強，精進力極高的禪修者維持同一坐姿不變，直至疼痛感覺完全消失為止，這種修持法有時需要坐禪或立禪四、五、八甚至二十四小時或更久。阿姜朱連禪師說，當禪修者可以維持同一姿勢不動而破除全部疼痛及不快的感覺時，那時就不需移動。身上的一切欲望停止時，心變得特別清晰、專注、調順。其時禪修者也會體驗愉悅、狂喜的感覺。同時，能夠清楚地觀照身心現象的生滅，而定力極強時，智慧便生起。 朋友，希望你在禪修的道路上也能藉著身心上產生的不快感覺而體驗到一切現象均是無常、無我及不盡如意而苦的。希望這些不快的感受能幫助你發展平等心及五力，成就佛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