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加之旅 與 禪修 　　陳積
 
　　本文執筆於筆者30天美加之旅的最後一天，身處剛由溫哥華開出前往東京的航班上。

　　事緣筆者在今次整個美加環迴旅程中第一次獲編航機的窗邊座位，亦因與家人暫別獨自提早回港，在沒有孩子在身邊需分心照顧的情況下，可靜眺窗外景物。心神遇到幕幕外景，在「想蘊」一環中勾起頗多的「思想」thoughts，繼而「情緒」──　一大堆感慨，心中生起「苦」諦，其餘「集」、「滅」、「道」三諦陸續昇起。在讚歎佛陀發現這四諦之餘，正值長程航班，閒來無事，遂執筆把此刻一連串的心中所觀記下。

　　剛才登機後把手提行李放好，安坐於座位上便提起「正念」──把心安放於「活在當下」Live in the present及「只是觀察」Bare attention中。當我乘坐的波音747前進到跑道旁排隊輪候起飛時，清楚見到前面大大小小的數輛飛機由跑道的一端全力衝刺至跑道另一端，然後優美地徐徐昇空。此外景不期然引發起較多的思惟及情緒，心再難「只是觀察」。

　　首先，很讚歎人類的聰明才智(intellect)，在物質世界裏不斷地進步。跟著心底裏卻昇起一個嘆息：在浩瀚的宇宙中，無論怎樣把物質知識提升，都是蒼海一粟；在理性思維中極目，是難以看到知識的盡頭。是故我國古時的莊子說：「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這一堆思想其實使「心」體驗了「苦」Dukkha的深層意義──世間是「不圓滿」Unsatisfactory的。試問在相對的世間中，無論才智多高，能找到完美及永恆的被稱為圓滿的東西嗎？當禪者常能感受到此苦，「出離心」 Intention of Renunciation便被引發，「出離心」是「八正道」中「正志」或「正思惟」Right Intention or Right Thinking的其中一項──有志於出離這不圓滿的世間。

上述感受過後，心中昇起了隱於深處的久遠回憶：

　　十九歲那年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坐飛機，當年飛機升空後，孤身的我肩上滿載著父母的莫大恩寵──我出身窮家，但父母卻極度節儉及勤勞地省下一分一毫，供我出洋留學。記得那時坐在航機窗邊的我眼見下面的香港景物逐漸細小及遠去，以上的感恩心加上離愁別緒〔插註：30年前因經濟環境，不是可以隨便打長途電話或暑期回港探親，留學生多有不知何日可再見親人之感，故離愁更濃〕，在極度傷感之餘於是發下宏願：我一定把書讀好，他日學成歸來定當克盡孝道，以報劬勞。但事與願違，就在我畢業前兩個月，慈母因辛勤過度，患病身亡。當時家人把我瞞著，恐惡耗影響我的畢業考試。直至畢業試後，我第一時間火速回港欲向慈母大喊：『阿媽，我得?喇！』(註1) 才得知此事，有如晴天霹靂，在一段的時間裏心中傷痛及遺憾難以為外人道。直至今天，以上的一堆回憶每當我乘搭飛機在起飛時都常湧現。學佛後這些回憶所產生的感受使我切實體驗到佛陀開宗明義所宣說的真理『四聖諦』中的第一諦──「苦」的一些較明顯形態的顯現：「老病死」、「愛別離」。亦有「樹欲靜而風不息」的感受，是「苦」的另一種形態，這是心因對世事不能掌握、不能自主而產生的一種「無奈」感，這「無奈」便是「無常」、「無我」的顯現，是故《阿含經》中有『無常即苦，苦即非我』之說。此際佛經深義一一解開，乃行持「八正道」修行，常保「正念」觀察世間所得的結果，是一種直接的體驗。這與用智力intellect去對經義思惟及分析所得者不同，以智力去推敲會有如《瞎子摸象》。

　　在以上「心」對「苦」的修習中，牽涉一連串的思惟及感性過程，「想蘊」的活動大了，雖然使「心」中的「正念」減弱。但這種對「苦」的體驗便是「正見」及「正思惟」在起作用，這兩道屬『戒、定、慧』中「慧」的範疇，「正念禪修」是「定」的範疇，「定」、「慧」兩者相生相承，缺一不可。

　　至此亦使我回想我的學佛經歷，我學佛初期亦同時勤習瑜伽，而瑜伽是修四禪八定的大助緣。當接觸原始佛教的觀呼吸靜坐後，有一段時期是很易進入狂喜的定境，與外間隔絕，樂在其中。那段時間也常常跑道場，聽過很多不同佛教宗派的義理。有的提倡菩薩精神，救苦救難積極助人；有的追求完美生命，最終希望進入圓滿大樂之境；亦有認為「煩惱即菩提，生死即涅槃」，一悟成佛不用修；有的告訴你有個淨土做目標……等等，不勝枚舉。那時候以上各宗派聽來開心積極的義理配合我常有的禪悅，使我對原始佛教整天講「苦」這一見地大不以為然，感覺用「離苦」作為目的來修佛給人很灰很消極的感覺。認為不是感覺「苦」才去修佛嘛，眼見際遇好、少有苦的人也會修佛啦，修佛是尋求大樂嘛、整天講苦做甚麼呢？……等等。但原始佛教的教理樸實易明、合符理性等一直把我留著。稍後碰到葛榮導師後更受教於他的清晰準確及可應用於生活中的禪修法，便改變路線，把「定樂」禪改為「正念」禪，這多年來就如此修去。以至近年來心愈來愈體會到佛陀所宣說的「四聖諦」很真實，感受日深，常常對境產生上述的種種對「苦」的體驗。逆境時的苦當然顯而易見，但順境時亦可感受到那微細隱伏的苦，世間總沒有圓滿永恆的東西，唯有寄望於涅槃的圓滿，這裏便產生出精進修行的動力。因此現時感覺以「離苦」為目的去修佛並不消極，「苦」對人心尋求涅槃解脫有不可思議的推動力及智慧在其中，以我個人而言，它激勵我力行解脫之道比其他法門更見奇效。

　　我以上對「苦」的體驗的一番心路歷程，特別是順境時也見「苦」的體驗，其實可反證於佛陀的一生。大家有否想過為何佛祖釋迦自幼貴為王子，榮華富貴、呼風喚雨，身心之樂於云云眾生中無出其右；精神上更有眾多的婆羅門教仙人(註2) 教導他如何出入四禪八定，享受無上的定樂。這人的生命際遇快樂得這麼利害，但為何他最後所悟出及宣說的卻是一套「苦」的哲學──『四聖諦』：「苦」、「苦的起因」、「苦的熄滅」及「滅苦之道」？莫非他老人家在「晒命」，抑或是「無病呻吟」呢？這些有趣的問題就留給聰明的看官自己研究了。

　　驀然想起恩師葛榮的說話：“Who is my best teacher?...... Life, Life is my best teacher. ──『生命是吾師』。好好向這位老師學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

　　最後謹祝各位：「知苦」、「離欲」、「見法」、「證涅槃」！

註 1：『阿媽，我得?喇！』是三十多年前在本港電視上演的一套日本電視片集《青年幹探》內主角所用的名句。這位孝順的年輕人在生命歷程中，每有任何大小成功的事後，就在將回到家門時邊跑邊嚷這句話，向母親報喜。這場面一直都給筆者很深的印象，以致在一九八零年六月筆者畢業後，沒通知家人便獨自悄悄飛回久別五年的香港，在啟德機場乘車回家途中，一直想著用此場面向母親宣告我的畢業，並給她一個驚喜。

註 2：「仙人」這詞並非指神話中的神仙，佛世時古印度的婆羅門教的高人異士被中譯為「仙人」。釋迦在家時及出家後未成道時都曾受學於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