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翼悲傷隨他去   林燕妮
 
  一雙吊著兩枚小小的心的耳墜子,活潑地搖啊搖,妹妹一面開車一面隨著搖滾樂在座位上彈來彈去,笑臉仿似朝陽。

  場景一轉,我站在殯儀館的化妝間,無言地看著兩個女妝殮師替妹妹冷硬的身體穿上一套粉藍色的衣服,我倆一人一套的,媽媽說:「既是你選的衣料,就讓她穿這個吧。」妹妹的生命止於青春,癌症奪去了她的身軀,她才二十多歲。

  看著妹妹在醫院嗌下最後一口氣的是阿弟振強,他最疼惜妹妹,他曾寫道:「甚麼時候我們三個才可以再在一起?」歸去、歸去,阿弟也歸去了,那是去年底。是否舊魂接新魂,一夜我夢見妹妹穿著粉藍色的長睡袍,在我十尺之遙站了很久很久,沒有過來,只是瞧著我。

  本來興高采烈準備給哥哥捐骨髓的小弟振剛,就是在檢驗?合程度時驗出了跟哥哥一樣,患上淋巴癌,在哥哥出殯的那一天,他沒跟我們坐在一起,只躲在教堂一角:「我在發冷,抖起來無謂讓人看見了。」小弟鬼靈精地眼珠溜溜,「你得祝我快點好起來啊,不然再沒有人叫你做家姐了。」

雁行折翼只賸我

  一語成籤,小弟不久也病歿了,我在六個星期內喪失了兩個弟弟,真的沒人叫我做家姐了,雁行折翼,四個只賸下我一個,爸媽在風燭殘年之際,孩子幾乎全沒有了,我說:「不要害怕,還有我在,我不會走的。」

  我只不過是個單親媽媽,一夜,收拾東西時,身不由己地喊著兩個弟弟的小名,無意識地淚流個不停:「阿弟,囝囝,走啦?阿弟,囝囝,走啦?」,明知我一個不能代替他們三個,面對現在和將來,關愛父母是唯一的路,那便把這無怨無悔無歸路一步一步地去走吧,不用問自己夠不夠力量,總之去做,那是我在禪修中領悟到的。

  我本是佛門檻外人,1990年朋友帶我到大嶼山「寶林禪寺」見聖一法師,他給了我一本線裝《地藏經》,對我說:「看完了拿回來。」可是我一直沒看。

  1998年,偶遇美國籍的道門師,我問他Buddhism是甚麼,他說:「Buddhism不是一種宗教,甚至不是一種哲學,那是一條人生道路。」一道門似乎為我打開了,至少沒有了中文「教」字的朿縛,常感人的思想老受到所用語文所限囿,中國人用中文去思想,英、美、澳人用英文去思想,法國人用法文去思想,舉凡那種語文裡所沒有的字彙,我們便不會想。你可以試一下同是一件事,用中文去思想、用英文去思想、用法文去思想,你會發覺你的角度和思路都會不同,人類的限制就是僅以所懂的言詞去思想,形容詞決定了我們的反應,太狹隘了,有沒有無文字的宇宙呢?我們說話多不自然呢?都是由文字預先設定的。

禪修的參悟

  聽見道門師說有「禁語禪修」,我問我可以參加嗎?他說可以,那我便跟隨道門師和香音師在復活節到大嶼山作了三天禁語禪修,初嚐「不著文字」的境界,祥和無限,你何必知我是誰,我何必知你是誰?一切塵俗眼光都隨文字語言而逝。

  同年冬季,我再到韓國華溪寺作六星期的禁語禪修,事前沒問過每天的時間表是怎樣的,反正我是個甚麼都不懂得的禪子,拿著個小旅行袋便去了。

  到了一看英文時間表(我不懂韓文),才叫苦也,每天三時半摸黑起床,直到晚上十時半才完事,其間的五個小時,洗澡、刷牙,更衣、睡覺都包括在內了,禪子從世界各地而來,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因為禁語,只分得開西方人,東方人與黑種人,誰是哪個國籍,幹甚麼的,一概不知,知道與不知道變得完全無意義,每個人都無去來無背境似的,反而自動平等,自動和諧。

  師父叫我們面壁打坐時甚麼都不要想,一生人難得甚麼都不用想,如獲大赦,「不想」很容易,師父只叫我們問自己:「我是甚麼東西?不知道。」那又是多一重大赦,我不需要是甚麼東西,既然不是甚麼東西,何來恩怨情仇?打坐到第四個禮拜,忽地忍不住笑了起來,我的「仇人」的名字掠過我腦海,竟然有如一個包袱丟掉了不用再揹著,有說不出的愉悅。

生活原是簡單

  禪修原來不是我想像中的解決問題,而是問題如包袱般掉下,沒有了,壓根兒不須解決。禪堂外葉子青青,禪堂內各自盤膝,原來美麗安寧就是那麼簡單,我們平日多餘的思想,有如亂書雜紙似的把書桌堆滿了,我們根本看不見書桌,年日久了,你會不曉得書桌本來是甚麼樣子的,我們的腦袋不是一樣充塞著廢物,把自己蒙蔽了,看不見自性?靜坐斷念,有如把腦袋來個大清洗,禪修了六個星期之後,發覺做事的目標明確了,刪除了往日多餘的思想及行為。

  禪修的生活很樸素,個個灰袍一襲,睡的是舖在地板上一張三尺寬的被褥、身邊旅行袋一個,那便是每人所佔的空間了。洗澡是大眾浴室、食物是白飯菜湯和四碟豉油碟子般大小的韓國辣泡菜、西洋菜似的青菜、醃蘿蔔、大豆芽菜,還是兩個人分的,我們都得盤腿端坐在禪堂,七分鐘之內把餐吃完,然後用清水洗乾淨碗筷,將洗碗水喝下去,把自己那套碗缽筷子抹乾淨用布包好,放回原位。我一共吃了一百三十五頓同樣無味的飯,不認為苦的,因為肚子餓。有人給我一片塗了果醬的隔夜麵包,我已經覺得是天下最美味的食物了,從此我對食物不再挑剔。

  沒有比較便沒有慾望,每個禪子穿的一樣,吃的一樣,睡的一樣,原來這麼簡單便可以愉快地生活,那給了我很大的安全感,才明白甚麼叫做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出來之後,人家奇怪地問我:「你林燕妮怎可以坐小巴?」,我問「為甚麼不可以?」,人家說「車子裡的人在盯著你。」但是我不覺得,心無罣礙。

完美永恆的變幻

  禪修除了每天總共靜坐八個多小時,也有工作禪的,派到甚麼工作便做甚麼,比如說掃地兩小時,那便掃足兩小時為止。記得每朝天還漆黑的時候我便要開始我的工作,掃乾淨山頭一些已故禪師的紀念碑,再拾級而下掃石階,跟著把下面的粗糙沙地掃成一行一行的彩虹弧形。天漸漸亮了,上來朝拜紀念碑的韓國人來了,把我掃得一塵不染的石階踩上一個又一個黑足印,那我便從頭掃過,工作禪也是禁語的,我不能作聲,何況他們只不過是去朝拜,又不是故意把地方弄髒的,那讓我領悟到完美並非永恆,完美讓破壞了不一定是人家的惡意,那是必經之路,要把必經之路弄得好走,就要掃完又掃。

  那片粗沙地本來很醜,但想不到掃成一行又一行的弧形之後居然變成美麗,沒有甚麼是可嫌棄的,甚麼都可以變得更好。掃帚是全放在戶外儲物室的,拿到那一把便是那一把,有時拿著把柄鬆帚破的,也得用它去掃,只要多花點功夫,一樣能掃出彩虹。我學會了不抱怨拿不著一把好掃帚,學會了讓人踏破一行又一行整齊的弧形,把它踩成花臉貓,完美只是剎那的,要保持便再掃好了,到底那是一條路,而路是要讓人走的,是不是我掃的沒有關係,我一點也不重要。

不執著悲傷

  禪子唯一可以說話的時候是參禪,英文寫著「Interview」,好在我不知道原來那就是參禪,不明白為甚麼其他禪子那麼緊張。通常是早上四時輪到我,一個人一個人進去的,禪師把一隻手錶放在地上,問我那叫做甚麼,我便說:「watch」,禪師搖搖頭:「英文叫watch,中文叫手錶,韓文、法文、俄文又是另一種叫法,其實這東西不曉得自己叫做甚麼。我再問你,它叫做甚麼?」細看,針臂指著四時五分,那我便答道:「四時五分。」「對了。」禪師說。不是一悟,名相何用?「重要的是功能,action,行動,佛學是積極的,並非避世,而是以最清晰直接的方法去入世,不讓人迷途在妄想糊塗之中。」

  禪師也問過我一個與生死有關的問題,故當中人的處境,是左也死右也死的,禪師問我:「他怎麼求生?」我答了幾次都不對,那人是沒可能不死的,那便死給他看啦。「對了。」禪師說。

  弟妹們都去了,我不會執著於悲傷,亦不會執著於不悲傷,逝的是他們的軀體,留下的是我們的兄弟姊妹緣,我們曾經如此相親相愛,再不捨也得感謝,如果他們不是曾經令我笑得多,我怎會如今為他們哭得多,我無怨。應做的事只有一樣:好好地照顧父母。我逗著媽媽說:「歎一聲,有如詛咒自己一次,笑一聲,有如祝福自己一次,他們三個都在一塊兒啦,我已經叫妺妹不要再霸佔著叉燒包了,讓小弟吃了。」

  獨自歸家,想起掛在崇山老禪師那小屋子外面的一句句對聯,佛是在自己心中,向外覓佛是痴愚的,找到自性有如歸家,何風何浪呢?歸家原不涉途程。想起禪修時頌唱的「朝禮鐘聲」,應悟了。

山堂靜坐本無言,無無寥寥本自然,
何事西風動林野,一聲寒雁唳長天。

   【轉載自第128期《溫暖人間》佛教雙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