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年青知識份子談佛法(二)　　陳積
 
燕兒：

前次文章【下稱“前文”】曾經提過心識的運作過程如下：

　　『我們的「感官」（眼、耳、鼻、舌、身）——接觸──＞「外境」（色、聲、香、味、觸）──產生──＞「感受」Feeling──引發──＞「認知活動」Perception，就是在心識裏的資料庫（記憶系統）尋找有否這「感受」的記錄來核對剛收回來的「感受」是什麼。「覺知」Awareness至此完成。』

　　這個「覺知」其實是我們的「心」Mind的一種能力，與其他心的能力如意志力(will power)、熱愛(devotion)等同是人類心中的一些正面的能力。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內心的運作很繁多，除「覺知」去認知及經驗各「感官」所接觸的事物外，與「覺知」的運作同時會有我前文中所說的『「覺知」後會繼續的情況』──『一連串的心理運作諸如回憶、邏輯推理、聯想及演繹等』。而往往這些心理運作喧賓奪主地因「滾雪球」原理而發展出龐大的思潮，這些思潮佔去我們「心」的大部分空間而「覺知」被擠迫至無立足之地，「覺知」難以在我們身心所在的現實世界裏繼續其運作，感覺上像是離開了「現在當下」，「心」捲進了虛擬世界（思想所營造的世界）中，我們禪修者稱此為「失念」，即失去了「覺知」Awareness or Mindfulness之意。在這「覺知」薄弱的時間裏，我們因沒有強力清晰的「覺知」去認知鑑別甚麼是「感官」從現實世界接收回來的真實事物，甚麼是「心」所營造的不真實的幻想。「不真實的幻想」衍生不符實的價值觀，把「不符實的價值觀」套在「真實的事物」上，那會得到「滿意」(satisfactory)的結果？「心」因不滿意此結果，情緒由此而起，煩惱由此而生。故此佛陀說世間是「苦」──dukkha (此字是「巴利」文，是佛在世時用以傳教的古印度語)，英文意譯為“unsatisfactoriness”或“suffering”。

　　在繼續討論「正念禪修」前，有必要對我前文及在以上所談的人的各感官作補充。以佛教對一個「人」的分析，「人」的全部是由「眼」、「耳」、「鼻」、「舌」、「身」及「意」intellect or mind所構成。這第六感官「意」英譯為intellect 或 mind，顧名思義是解「智力」或「心」，它其實就是一直由始至今所談及的「心」，「人」所認知及經驗的「世界」由它而生。「意」可以比喻為人身中的無形的「中央處理器」Central Processing Unit，它一方面認知「眼、耳、鼻、舌、身」所收回來的「感受」，另一方面以上所說「覺知」後的所有心理運作諸如回憶、思考、衍生幻想及情緒，都是由它而生。在「人」的結構角度看，亦可把它與其餘五種感官並行地稱為「意」感官，因它是用作覺知由「認知活動」perception或／及由記憶中而來的「想法或觀念」idea。簡單說：「意」──接觸──＞「內境」（心內的想法或觀念）──產生──＞「感受」──引發──＞「認知活動」。我不在前文中一併把這「意」感官說出，主要是因它是針對「內境」及擁有比其餘五官多的功能，在未把「認知活動」及「心理運作」等說明之前，不宜多談。

　　好了，佛教的「正念禪修」Mindfulness Meditation可以訓練人的心實質有效地處理情緒，最後達到自在無憂、離苦得樂。此話怎講？

　　前文曾經提過：『把這「覺知」用得「恰當」，便稱為「正念」Right Mindfulness』，懂得如何「恰當」地運用「覺知」而生起「正念」後，心能夠持續保有此「正念」，便是在「正念禪修」Mindfulness Meditation。如何「恰當」地運用「覺知」呢？

　　那就是當我們「覺知」事物後，把「心」的運作限止於上述的「認知活動」Perception上，無論是那個感官進行了「覺知」活動後也如此做，於是我們的「心」分分秒秒都在做著這「簡單的覺知」Bare Awareness，此時我們的「心」不做其他多餘的或不符實的回憶、推理、聯想等心理行為，「心」只是在簡單地覺知當下現在的事物，事物隨時間變化而「覺知」亦簡單地跟隨之，這樣做便是「恰當」地運用「覺知」，在原始佛教中這樣的「覺知」便稱為「正確的覺知」──「正念」Right Awareness or Mindfulness。倘人能時常修習這「正念禪修」，則心中的「覺知」力會加強，在此消彼長的情況下，相對地上述的「其他心理行為」會因而減少或力弱。「覺知」強時修習者會感覺心境清晰明亮、內心空間廣闊，其他心理行為所產生的「思想」與「情緒」Thoughts and Emotions像與你的「心」有所距離，你的「覺知」能像旁觀者般看到它們的升起、停留、消逝。若你的心能夠做到以上狀況，你便不會被淹沒在思潮念海中，不會「失念」而給情緒與煩惱主導你的「心」，你是自己的心的「主人」，能不自在逍遙嗎？

　　「正念禪修」的理論已在上面講解得很詳細，但初學者在實踐時當然很難做到隨心所欲地把「心」「限止」於「簡單的覺知」的狀態中，初學者會很難控制「心」在「認知活動」後不繼續向各項心理活動馳騁。於是佛陀便介紹了一套使「心」加強「覺知」生起「正念」的方法，稱為「有所緣境的禪修」“Meditation with an object”從英文的名詞裏便可了解「所緣境」這佛學名相的意思，即「目標物」意。踐行者（以後簡稱為「行者」）把「心」的「覺知」力只放在一個「目標物」處，當然，只取用一個「目標物」便包含了在眼、耳、鼻、舌、身、意各感官中只選用一項，例如取用聲音為「目標物」，便是只用「耳」這感官去做功夫，「心」的「覺知」力主要是放在此項「認知」活動中做其「簡單的覺知」，其他各項感官的活動放於次要地位。逐漸地「心」的「覺知」力便集中在這一個「目標物」上而其他「思想」及其他感官的「認知活動」好像沒有了，像是只剩下「聽到聲音」這一「思想」或叫「念頭」而沒有了其他「念頭」，把「心」如斯訓練我們稱為『一念消萬念』。「心」臻此境地時「覺知」力便被培養到十分強大及處於主導地位，其他心理活動不能騷擾及動搖它，你便能做到隨心所欲地把「心」「限止」於「簡單的覺知」的狀態中，此時這強而有力的「正念」不單只可處理一項「目標物」，更可兼顧其他感官的「簡單的覺知」。「心」能保持這樣的話，我們便只是活在當下現在的真實世界中，是為自在無憂、離苦得樂的「正念禪修」。再沒有「不符實的價值觀」去產生使你人生變「苦」的情緒，這是在根源上徹底解決情緒的方法，行此道者EQ極高。

　　傳統上佛教的禪修(Meditation)被稱為「止觀禪修」(Tranquility and Insight Meditation)，甚麼叫「止觀」？這個名詞包含了兩樣東西──「止」與「觀」，這兩項東西其實在上段談「正念禪修的實踐」中都包括了。用「有所緣境的禪修」“Meditation with an object”把「覺知」力培養到十分強大及處於主導地位時便稱為「止」，當這強而有力的「正念」去「簡單地覺知」全部感官所可以接觸的世界時便稱為「觀」。在「止」的狀態中，「心」有「寧靜安穩」的感覺，因而英譯稱為Tranquility；在「觀」的狀態中，「覺知」強而清晰地能「洞察」身心內外一切事物，因而稱為Insight。

　　行者如能恆常修習「止觀」，他的「觀」力日漸強大，以至其「心」可以洞察到一切感官所可以接觸的事物皆是不斷變化遷流的、世間沒有一件有形或無形的事物是永恆不變的，此時他的「心」便體證了佛教的最重要概念──世間一切事物皆是「無常」impermanent及「無我」selfless。在佛學裏這兩項特性（無常、無我）與前述的因「心」有「不符實的價值觀」所產生的「苦」合稱為世間一切事物的「三相」（三種真實的「相狀」──「特性」），是為佛教最重要的觀念。

　　須要對「止」多解釋一下，「止」是「心」靜下來的狀態，這狀態又稱為「定」。「定」有深有淺，最深時可以是沒有了思想及感覺，當然連「禪修目標物」也沒有了，只剩下「覺知」。修「定」可發展各種「心的力量」Power of Mind，故世上很多不同的有修「定」的宗教或功法門派，甚至是佛教中的不同支派，對「定」的修習有不同的深淺及目的。我修學的原始佛教主張把「定」只修至以上所說『「覺知」力培養到十分強大及處於主導地位』為止，然後起「觀」；事關在深定中無物可「觀」，可以「觀」方可體證「三相」以得到明白世間真相的智慧，所以不主張修深定。

　　我們更主張把上述的「觀」應用在日常生活中，稱為「生活禪」，這便是古語說：『行、住、坐、臥』皆在禪定中。』雖然在繁忙的生活中難保持「止」所帶來的強大覺知力，但有行者還是可以時刻提醒自己保持「正念」，行者便會比普通人較不易受情緒及煩惱的影響。日中有暇時，便以「有目標物的禪修」修「止」以加強覺知力，扶持「正念」可也。

　　EQ之後，我亦想談談上次文章中我所引的我的生命導師的兩句話：“To start with, from Nobody we develop to be Somebody; then from Somebody, we go back to be Nobody.”

　　首先人類首要是追求溫飽以維持肉體的生命，然後便是我們中國人的一句古語：『衣食足，知榮辱』，由介意榮辱開始有興趣提昇精神上的滿足，以至到達高質的「自我形象」(Self esteem)──有社會地位及德高望重，這便是我導師所說的“from Nobody we develop to be Somebody”的時期。當身處高位後，「心」大致會有兩大發展方向：

（一）雖有高質的「自我形象」，因還未懂行持「正念」之重要而還有「不符實的價值觀」所產生的「苦」，這會促使他尋找「滅苦之道」，「正念禪修」是一個最終極的方法。行持「正念禪修」的最終境地便是體證「無我」Selflessness，至此便實現了“from Somebody we go back to be Nobody”這Nobody是一個體證「無我」的生命。

（二） 又或因「心」的不斷探索及追尋的特性，有些人在位高望重，感覺世間已無可求或「無敵是最寂寞」之時，會進一步反問自己：『我是誰』、『我為何在這裏』、『存在是什麼』等等的生命之謎。在遍尋東西方古今哲學去解答此問題後，會發覺佛陀介紹的這個「正念禪修」是一個最有效去自我尋找真理的工具，它不假外求、直觀實況，避免了由眾生的「心」間接衍生的三、四手知識【註】收發時無可避免的誤差。最後殊途同歸，你仍是體證「無我」──Nobody，生命之謎便被解開。

【註】知識產生及接收的過程是：

　　「認知」──＞「思惟」──＞「身或口發出信息、語言或文字」──＞「知識」的傳遞（「知識」的接收其實是此過程的反方向）。故他人給你的「知識」其實已是描?實況的第三、第四手資料。

　　我亦有在前文中說過：『為何在人世間事業及品格修養成功可有助追尋人生的奧秘呢？』

　　在上述文字中妳已明白「正念禪修」是追尋人生奧秘的最有效工具，而要「正念禪修」行持得好，我們要先除去「心」中的五項障礙（佛學稱為「五蓋」Five Hindrances）：貪欲Sensual Desire、瞋恚Ill-will、昏睡Sloth and Torpor、掉悔Restlessness and Remorse、疑惑Sceptical Doubt，否則「正念」生不起來。這「五蓋」內容的各個中文名詞可能難以顧名思義，但我輔以英譯後便很清晰；尚需解釋的是「疑惑」蓋，它是指人心中對「正念禪修」或佛法的疑問困惑，對佛法能使人離苦得樂的義理未有信心。當細心思考明白這五種障礙「正念禪修」的東西後，不難理解對一位「事業及品格修養成功」的人而言，除「疑惑」蓋外其他貪欲……掉悔等四項已大致不成問題。因在世間生活裏，一個人無論藉著甚麼方法，若能修得良好的品格及事業成功的話，他心中的貪欲、瞋恚（怨憤）、昏沉怠隋及散亂懊悔這些質素應已是很薄，真要修行的話，很快可以去除它們。剩下要努力去除的障礙便是對「正念禪修」的「疑惑」，只要有機緣聽聞此法及願意去實踐它來驗證一下其果效，在「正念」一步步被掌握及煩惱一步步減少的體驗下，他／她亦很快對此法門不再疑惑，人生奧秘便呈現於圓滿的「正念」之前，故我有此『在人世間事業及品格修養成功可有助追尋人生奧秘』之說。基本上「正念」修到圓滿可完全看穿世間實相、解開生命之謎的人稱為「覺者」──覺悟的人，在古印度文中「覺者」稱為「佛」。曾有一位中國佛教大師「太虛」大師說過與以上相類似的見解，他說：『人成即佛成。』

　　燕兒，離苦得樂的「正念禪修」──佛法的精髓暫時討論至此，日後對禪修或佛學其他領域有問題，十分歡迎妳來信研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