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題的善巧 與 善巧的問題
 
Ven.Thanissaro Bhikkhu 譚尼沙羅尊者著   學佛孖寶譯
 
  佛陀不單教導我們回答問題,也要我們知道怎樣提出問題。佛陀明瞭問題的重要性。因著問題的導引我們可以看到自己認識中的破綻(無論屬真或假)。相反問題亦可塑造填補漏洞的答案。就算我們能夠掌握正確的資訊,但如果用來回答一個錯誤的問題,我們始終都會碰釘。如果採用這些錯誤的答案來作嚮導,我們會誤用於不適當的情況及導致不當的結果。故此佛陀仔細地勾畫出一幅如何正確地提出問題的地圖,並指示出按什麼步驟走及問什麼樣的問題才會導向解脫。同時佛陀的開示多採用答問的形式,充分表明他的答案所對向的問題。

  若果我們要從佛陀的教法中尋求答案,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檢視自己心中的問題是否與教法中所要解答的問題相同。這樣做可以確保你所找到的答案不會引你步入歧途。

  就以“無我”為例。不少佛弟子以為“無我”思想是佛陀對思想史中的兩個常見問題所作的答案,即:“我是誰?”及“有一個真實的自我嗎?從這兩個問題出發,佛陀的無我教法被認為有兩種意思。一種是毫無保留的無我,另一種則稍有保留,認為只是沒有一個獨立實存的我。有一次有人直率地逼問佛陀,究竟是否有一個我,佛陀拒絕作答。因為無論“是”或“否”的答案都會使人走向兩種障礙解脫的極端見解。一方面“有我”或“有保留的無我”會引起貪著,另方面“毫無保留的無我”則會否定自我最內在的存在價值並引起驚慌及疏離。

  佛陀將“我是誰”收入一系列引向死胡同的問題中。這些問題只會引人進入邪見的叢林和荒野和導致正見的扭曲及監禁。因不正見的繫縛,我們不能脫離生老病死,憂悲苦惱而得到解脫 (見《中部》第二經)。換句話說,任何解答上述兩個問題的嘗試都是不善巧的造業,只會阻礙通向真正解脫的道路。

  如果無我的教法並不是為了解答上述兩個問題,那麼佛陀要解答的又是什麼問題呢?這就是一個基本的問題:“什麼是善巧?”說實在的,所有佛陀的教法都是針對這個問題的直接或間接的答案。佛陀深邃的洞見在於他指出我們所有的智慧與愚昧和痛苦與快樂都源於我們的行為和造業。故要找到真正的智慧和喜樂,必須講究善巧。當前的問題應該是:“自我認同是善巧的嗎?”而答案則是:“只在一定程度是。”在某些方面,善巧的行為源自良好的自我感覺。這時能夠維持良好的自我感覺是明智的。然後我們逐漸發覺自然而然地會作出善巧的行為,並明白到最精細的自我認同亦只會帶來危害及焦慮。一切皆應放下。

  與任何其他技巧一樣,通往大師的路徑皆有確定的步驟。既然連提出問題的行為本身亦是造業,故除了就修行技巧作出請益外,我們還要顧及自己是否善巧地處理與修行技巧的關係。修行道上的每一步皆由一組相應的問題所界定。這組問題提醒應注意的地方並促使思維找出最具決定性的方向。事實上佛陀所提供的問題就像一幅修行的地圖。最初,我們以有我的問題出發,策勵自己作出善巧的行為。直至我們達到一定程度的善巧時,才會以不同的問題“解構”自我的觀念。這時我們會盯緊執取為自我的東西,弄清楚他們其實不是自我。當自我的認同及執取無路可逃時,我們的心就會不受影響,得到解脫。重要的是把無我的教法放到適當的問題脈絡中去。我們當會發現問題和答案都不是死胡同。相反這些問題實是帶來解脫的先進工具。

  在踏上修行道之際,佛陀建議我們初訪善知識時,首先要問問“何謂善巧?何謂不善巧?何者做作會為自己帶來長遠的傷害及苦痛?何者做作會為自己帶來長遠的福祉及善樂?”雖然後兩個問題包含了“我”及“我的”概念,這些都不是詢問時的重點。相反,我們應把重點放在行動上,培養善巧,並利用自己對“我”及對“我的福祉”的關切來訓練自己作出趨向真正快樂的行動。佛陀對這些初步問題的解答看起來像是野外求生的教程。首先他教曉我們什麼是應該做,什麼又是不應該做的。就像野外求生的教練會告訴你:“當麋鹿衝來時,你必須逃跑。當大熊衝來時,你必須站定,不可逃走。”佛陀以身語意的十戒訂立應做和不應做的準則。有關身體的是:戒殺,戒偷竊和戒淫。有關語言的是:不妄語,不兩舌,不惡口和不綺語。有關心念的是:無貪,無瞋及無癡。這就是佛陀制訂的保持快樂的基本守則。其他的教法亦只是這十戒的進一步闡釋。

  可是野外求生不僅需要有簡單的守則,就像教練會要求我們注意到守則未能涵蓋的地方。我們還須要運用自己的觀察力,想象力及創造力摒棄不善的惡習及開發新的習慣來填補守則中的漏洞。如是這般,我們可於荒野中安住並學會尊重周圍生活的大熊,麋鹿和其他猛獸。

  佛陀所教導的善巧並無差別。除了要奉持十戒外,佛弟子還應學習如何摒棄不善行為的根,從而在人生各方面成為老練的修行者。即使戒律不適用的地方亦無例外。所謂不善的行為的根有三種,即:貪、瞋、痴。其中最詭詐的就是愚癡。因為愚癡使人們看不見它的存在。只有當我們無情地逼視它,仔細審視行為的因果關係及小心地衡量行為的長期和短期的後果時,我們才能克服愚癡。

  同樣地,我們須要學習如何提出正確的問題。每次當我們將要行動前,先要問自己:“這個我將要做的行為會否損害自己,會否損害別人,或是既損人又害己呢?這行為是否乃屬會引起痛苦的果報及後果的不善行為呢?”

  如果我們預見損害發生,就不應做這個行為。反之如果看不見損害會發生,我們可以繼續做這個行為。在行動之時,我們要問自己究竟有沒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壞後果產生。如果有,立刻停止行動。如果沒有,繼續做你進行中的事。當行動完成了,我們要檢視行動所做成的短期和長遠的影響。如果行為說話造成損害的結果,我們要請教資深的同修並細聽他所作的忠告。如果錯誤的行為只是心念的造作,我們要以厭離這種想法來對治它。無論是身語意的哪一種不善業,我們決志永不犯同樣的錯誤。而且我們要開發創意來堅守誓言。相反如果原來的行為帶來了正面的影響,我們應該感到喜樂及滿足,因為我們走上了修行的正途。

  持續不斷地依這方向提出問題,我們將會發現有兩種轉變。首先,我們會更意識到行動的即時和長遠的影響。我們會覺知自己是在什麼時候把事物和心緒搞壞了。而不是像小孩子般只會說:“我踏上它時已經爛掉了!”我們因把捉到業報的規律,而越來越能夠處理事物,不會把他們搞壞。以上一切皆可引生一種建基於能耐與善巧的良好“自我”感。這個“自我”的感覺富有幽默感。它能輕鬆地承認錯誤,老練地從錯誤中學習,敏捷地注意到行動的即時後果及堅忍地朝向長遠目的地邁進。這個良好的“自我”感覺對自己的觀察力具有堅定的信心,但同時它又謙卑地汲取別人的經驗和忠告。由於察覺到行動的後果及建立了具有能耐的自我意識,我們可從提升到扎實的及滋養的專注力。我們可藉此克服善與不善的猶豫及發展出繫心一處的善巧質素。這種繫心一處的專注力持續發展時,我們會感到驚訝:為何對行動的觀察與“自我”的感覺會對立呢?我們開始明白“自我”什麼都不是,它只是一個製造“自我”及“我的”的一個過程。這過程重複製造我們自己是誰的意識。同時我們亦知曉雖然“自我”的製造過程能夠產生最善巧的“自我”,但歸根究柢,它產生的只能是心理壓力。

  為什麼?因為“自我”和“我的”感覺中都有執取。凡執取的都會產生心理壓力。就算我們修定時契入一種宇宙大我的感覺,仍然會有壓力。所以要達至善巧修習的終極目的,我們要破除製造“自我”及“我的”的過程。這就需要有另一組問題。這些問題將引領我們認識“無我”的戰略。佛陀建議我們專注於身邊可能產生“我”及“我的”觀感的現象,並提出一連串的問題。首先,“這是恆常的還是無常的?”如果我們對自己的肉體產生認同,我們應嘗試看到它會覺著飢渴亦會變得老、病、死。跟著我們問:“無常的事物是自在的還是受壓迫的呢?”我們會看見試圖在肉體內找尋安穩的快樂是何等地痛苦。我們再問:“將無常,痛苦及常變的東西視作‘我的’及‘自我’是適當的嗎?這個就是我嗎?”

  循著這路徑向自身內部追尋,經歷重重的身心事態,最後我們直達那個持續控制定力及在內心作自問自答的自我。強大的專注力加上穩固與平靜感覺的支持,我們開始對自我進行“解構”,不再擔心自我的消失。當組成自我的意向被“解構”後,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好像把掛氈上的一根關鍵性的線頭拿走了一樣,事物的總體相狀登時呈現出來。所有能執取的東西都頹然倒下。剩下的只有完全,絕對的自由,絲毫不受時間和空間,自我和非我的束縛。自由已經超越“我”和“非我”的觀念。

  即使我們只初嘗微不足道那麼多的自由,我們都會讚嘆無我的教法如何靈巧地解答了“什麼是善巧的?”問題。我們亦會理解到佛陀為什麼建議我們把“我是誰?”的問題挪到一邊去。首先這問題不會把你帶到這種自由去。相反它只會阻礙通往自由之路。因為“我”只是一種心的活動,任何人在掌握該活動過程之前企圖把“我”釘住都只會是捕風捉影,徒勞無功。在“自我”變得良好及成熟前,任何對“自我”的“解構”都只會帶來神經兮兮的及不安穩的釋放。此時我們只是逃避自己生命中的糟粕與凌亂。再者,無論何種對“我是誰?”的答案都不會是對新發現的自由的適切描述。皆因這自由存在於“我”“非我”,“我是”“我不是”等概念全都不適用的空間之中。

  我們此時惟有關注怎樣摒除剩餘的潛藏於心中的不善根。當這些不善根去除後,佛陀許諾我們會找到完滿及終極的自由。在這種自由之中,我們的心增一分太多,減一分不足。此時再沒有自我塑造的迫切問題的愚痴,亦沒有任何使問題坐大的貪慾及瞋怒。連問題都變成是一種額外的獎賞。憑著在解脫道上所學得來的技巧,我們可以全心全意地饒益眾生。

  到那個時候,我們又夫復何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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