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樓中的般若  
 

  二零零二年十一月,一行禪師再度來港,首先在澳門菩提禪院主持四天正念禪修營,隨後兩晚在香港大學陸佑堂說法。法會第二晚的講題是《處理危機的智慧》,以下文字是該晚講話和答問的摘錄,輯錄先後不依時序。

危機 ── 生、老、病、死

  我們一生中要面對很多不同的困境。如果我們突然失去我們至愛的人,這就是一個我們需要克服和過渡的危機。如果我們生意失敗,破產的話,我們需要修行來克服和過渡這個難關。佛陀提出處理這些危機的第一步是:提醒自己這些危機是可以隨時發生的。佛陀所有的弟子 ── 包括在家眾和出家的比丘和比丘尼── 都應該每日反觀自己內心的恐懼。在修習覺知地活的同時,你對自己說:「我正在步向死亡,我不能逃避步向死亡;我是會生病的,我不能逃避生病;我是會衰老的,我不能逃避衰老,我是會死亡的,我不能逃避死亡。所有我珍愛的東西,所有我珍愛的人,明天我不得不離棄他們。當我走的時候,我能夠帶走的只是我的業。」如果你這樣修習,起初你會感到不愉快,因為恐懼的種子深藏於我們意識的底層。我們不喜歡想起這個深藏於心底的恐懼,我們設法把它遺忘,我們設法透過消費和玩樂來逃避它。人們或許在嘻笑,在享受好時光,但內心深處眾多恐懼的種子並沒有因此而消失,它們還是在那裡。佛陀不是叫我們去逃避恐懼,而是叫我們回來接受心裡的恐懼,認清心裡的恐懼。佛陀提出處理這些危機的第二步是:我們深入地觀察令我們生起恐懼的東西,觀察它的本質。當我們有足夠的念力和定力的時候,我們便可以深入恐懼的深處,了解恐懼的根源。明白恐懼的本質會為你帶來無懼的力量,真正的快樂。假若有人坐在飛機裡,他知道飛機將於幾分鐘後爆炸。如果那人沒有修行,他會非常驚恐,受著極大的痛苦。但如果那人有依據佛陀的教法修行,他依然能夠保持平靜,對生命微笑。

「有」從哪裡來?「無」往何處去?

  讓我們觀想飄浮在天空的一片雲,想像那片雲死了!「那片雲死了」是什麼意思呢?那片雲真的死了嗎?如果你有佛陀的智慧,你會清楚地看到那片雲是不可能死亡的。沒有別的,那片雲只是變成雨 ── 另一種存在的形相。我們以為死亡的意思是由「有」到「無」,突然間由某某的存在變成某某的消亡。雲是不可能消亡的。雲可以化成雪,化成冰,化成雨,但不可能化為烏有。雲的真實本性是不死的本性;雲的真實本性是不生的本性。我們會以為「生」就是從「無」到「有」,從某某的不存在到某某的存在。雲不是從「無」而生的。我們都知道雲總是由水、陽光、熱、和水氣等因素聚合而成。當雲未成為雲這個形相之前,它曾經是其他的東西。當雲成為雲的時候,它只是在那個時候化現為雲,事實上,它是其他東西的延續。你的出生和雲一樣都是一種延續的化現。如果你有這種智慧,下次慶祝生日的時候,與其唱「生日快樂」不如唱「延續日快樂」!

燒掉一張紙,可能嗎?

  請大家看看我手上這張紙,這張紙的本性也是不生不滅的本性。如果你深入地細看這張紙,你會看到樹木,看到森林,因為如果沒有森林的話,那就不可能有現在這張紙。佛陀說:「此有故彼有。」因為有樹木才可能有現在這張紙。如果我們再深入地細看這張紙,我們亦能看到陽光,因為如果沒有陽光,樹木便不能生長,因此也不會有這張紙。這就是佛陀所體現的智慧。當我觸摸這張紙的同時,我也在觸摸樹木,觸摸陽光 ── 不會燒傷手指的陽光。當我觸摸這張紙的同時,我也在觸摸大地,因為如果沒有大地就沒有泥土和礦物,樹木也不能生長,這張紙也不可能存在。因此我們能夠確定,科學地確定這張紙化現為這個樣子之前,它曾經是樹木、陽光、雨水和其他東西。我們認為這張紙形成的一刻是這張紙的「生」,但事實上那只是「這張紙」在不斷延續、演化當中的一個形相而已。如果我們燒掉這張紙,它便不再存在,這是不可能的。這張紙的本質也就是不生不滅的本質。在這裡燃燒紙張安全嗎?〔一位法師把磬捧來〕讓我們一起觀察把這張紙燒掉,化為烏有是可能的嗎?

  我覺知地點燃一根火柴
  我清晰地看到火焰出現
  我清醒地燃燒這張白紙

…… 微笑 ……

  燒完了!這張紙已化為煙、化為熱、化為灰。現在,它已化為天空中一部分的雲朵。紙張的熱能已透入宇宙之中,也在我們每一個人裡面。留在磬中的紙灰會回歸大地母親,或許明年它將變成一朵小花。所以所謂這張紙的死亡,也只不過是延續與演化而已。

親愛的,不要哭!我在這裡,你看見我嗎?

  如果最近你親愛的人死了,不要太傷心,不要哭太多。聆聽佛陀的教導,深入地看,去體察他依然存在,他化現成新的形相,就在你的身旁。當我們執著某一朵雲,而它又化成雨消失於空中,我們會傷心流淚。我們以為我們親愛的人死了,不再存在了。但是如果你以佛陀的慧眼來觀照,你仍然看到雨中的雲,它在呼喚你:「親愛的,親愛的,不要哭!我在這裡,你看見我嗎?」有佛陀的智慧,我們便不用受苦,我們便不用驚恐。「生」與「死」只是觀念,與真實無關。縱使我們有出世紙和死亡證,但我們真實的本性是不生不滅的本性。

請不要著相

  理解有幾個層次。對於轉生的理解,最高的見解是建基於無常見和無我見。如果我們能以無常、無我的慧光來觀照我們所愛的人,我們會看得更清楚。我不用等到死了以後屍體腐爛才開始轉生。我已在不斷地重生,你可以在這個身體之外看到我的再生。如果你真的這樣觀照,你會看到你所愛的人就在你身邊,在你的身體裡,在你每一個細胞裡,也遍於一切之中。

那片粟米田就在這裡

  如果你把一顆粟米種子種在泥土裡,它必須改變自己、發芽才能長出一棵粟米。粟米長成以後,如果你以佛陀的慧眼深入地觀照,你會依舊看到粟米的種子。如果你能夠從長成的粟米看見粟米的種子;如果你能夠從雨水看見雲朵,你便具有佛陀無相的智慧。兩年後,一顆粟米會長出一片粟米田;從現在的粟米,你能夠觀見所有過去的粟米。你不用走到遙遠的地方去尋找那片粟米田,留心眼前的粟米,它就在這裡。

每一刻你都在重生

  我已化成不同的形相不斷地重生,如果你有佛陀的慧眼,你會於每一處都看見我,我不只是這具肉身。假若你燃一支香,一小時後香支可能剩下一、兩分,你會想只要等到剩下的這一、兩分燃盡,它便開始重生。但事實上,從你燃香的那一刻開始,它就重生了 ── 轉生這個過程便開始了。每一刻它都在延續演化,每一刻它都發出煙、熱和芳香。這支香不用等到耗盡的時候才開始重生,它每一刻都在重生。我把我的著作送到美國和歐洲很多監獄裡去,許多囚犯都依照書中的教導來修行。我們收到很多他們的來信,他們說修習正念幫助他們大大減輕內心的痛苦。所以我也可以看見我已在監獄裡重生,你以為我在這裡,但我不只是在這裡,也在別處。

茶味去了哪裡?

  假若你泡一壺馥郁的茶與很多朋友分享,你多添些熱水,又多幾杯茶。眼睛所見,茶葉雖然尚在茶壺裡,但是茶最美好的品質已經離開了茶壺。我 ── 部分在歐洲,部分在亞洲,部份在非洲,坐在這裡的只是「我」的一小部分。我相信你也能在我的後面(眾弟子)找到我。

你要複製一場越戰嗎?

  我認為利用複製技術,複製人類來利益他人是沒有幫助的。我們不可能一式一樣複製一位我們欽佩的人,因為環境的因素是非常關鍵的。複製人的身體看來也許和原來那個人一樣,但是如果我們不能提供一個與原先那個人相似的生長環境,被複製出來的人將會是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人。假若你打算從我的身體取下一個細胞,複製另一個我,我認為這樣做是不可能成功的,因為我經歷過很多事情,例如越戰。如果你想複製一個與我一模一樣的人,你也必須製造一場越戰。費用太貴了!

謝謝您:給了我快樂也給了我痛苦

  我們的身體是由父母和很多世代的祖先遺傳下來的。如果你深入地觀察身體,你會發現身體裡的每一個細胞都繼承、含藏著歷代祖先遺留給我們的種種基因。他們把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快樂,所有的經歷都遺傳給我們。在眾多環境因素的影響下,某些基因有較大的潛力現行。我們的祖父或許患有某種疾病,那種疾病種子遺傳給了我們,留在我們的身體裡。但是如果我們生活在一個有利健康的居住環境,那種疾病種子便沒有機會現行。我們的祖母可能是一位天才音樂家,她的才能也遺傳給了我們,但是如果我們不是處身於一個有利音樂細胞成長的環境,那些種子也沒有機會現行。

一花一世界一沙一佛土

  佛教講共業、別業,業因、業果,正報(karma as main retribution)和依報(karma as environment retribution)。所有種子都具有正報的業,但是環境因素 ── 依報的業 ── 會促使或阻礙某些種子現行。共業製造別業;別業製造共業。如果你懂得以無常和無我的慧光來審視共業和別業的話,你便能夠明白業力的真正本質。如果你對業力的理解還是建基於「我見」之上,那麼你對業力法則的理解還未夠深入。花是由非花的元素聚合而成,一朵花必須依靠整個宇宙才得以顯現。花有它自己的業力,但是單靠花自己的業力不足以使它顯現成現在這個樣子,整個宇宙是花背後重要的助緣。

泡沫剎那俱幻滅 華嚴瀑布永奔騰

  讓我們觀想浪與海。浪,好像有它的開端和終點。浪,或許有高低、美凡、強弱之別。這些終始、大小的觀念,某程度上令到它受著很多的痛苦。但是如果它懂得接觸自己的本質 ── 水,那麼整個處境會完全改變過來。所有終始、高低、美凡的觀念,只能適用於浪,但不能適用於水。如果浪體會到它是水,所有的恐懼與嫉妒都會消融;如果它有佛陀的智慧,它會知道自己是從別的浪而來,大家的本質都是水。水沒有所謂高低、美凡,我們的本性是自由的,我們真實的本性既不生滅亦無來去。浪不用等到死了以後才變成水,它現在已經是水。你不用去尋找你的真實本性,因為它就在這裡,就在此時此地。了悟你的真實本性── 不生不滅.無來無去 ── 你便能解脫所有的恐懼。「聽啊!舍利子,諸法空相,不生不滅。」這就是《心經》的教導。

  十時許,講座結束,會眾紛紛散去。筆者佇立於講堂門前等候朋友,秋夜黃燈映古樓,的確令人幽思懷古。據說陸佑堂是香港大學歷史最悠久的一座講堂,而香港大學的校齡已近百年了,然而剛剛聽聞的法教不是更古老嗎?二千多年了!
  但是,時間又是甚麼呢?